恋恋风尘

吴念真

记得刚毕业时很早那些年,第一次接触到台湾的作家是在北京三里屯Page One书店看到的一本《台湾念真情》的作者吴念真。书中记录了很多来自台湾不同地区的普通人和他们的平凡故事,也许是因为隔着海峡,站在对岸去读那些文字,当时总觉得作者笔下的人物真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呐,生活那么不容易,但是却一点也没有从中读到悲伤,反而能获取很多的力量。

从台北到台南,中间有穿越桃园、新竹、台中、南投、彰化、云林和嘉义,西边是澎湖、再往南到高雄、屏东,往东到台东、花莲和宜兰,这里曾经生活着淳朴的卖面茶老人、无怨无悔的动物园长、高山鲴鱼的守护人、金花婆婆、在大地作画的人,还有放天灯的平溪、安静的“永安村”、泰雅部落、无言的山丘、时光停滞的港口、会走路的邮局等等。吴念真逆时针的方向去呈现着他笔下的每一个人在每一个地方的故事,让我不仅好奇着他笔下的人,更对那片岛屿有了美丽的憧憬。

最近开始继续关注吴念真的作品,是因为看到一篇关于他的专访,刊出日期是2020年3月20日,发布在《报道者》上。这不仅让我再次回忆起这个温暖而有力量的前辈,也在脑子里回放关于他的初恋而改编的一部电影《恋恋风尘》,电影由侯孝贤执导,本文标题便是取自于此,文章音乐也是电影同名主题配乐。《報導者》是台灣第一個由公益基金會成立的網路媒體,秉持深度、開放、非營利的精神,致力於公共領域調查報導,與社會共同打造多元進步的媒體環境。

下面将这篇专访原文转载如下:

縫補痛楚的說書人吳念真:很多事情,是在低潮時莫名做出來的

眼前的吳念真,彷彿又站上在九份濃霧中蜿蜒的那條102公路高處。一個孤單的背影,從這個山崖俯瞰山下被荒草淹沒的礦村故居,望向疊疊山脈遠處的城市。

「我的人生很多時候都在低潮。很多事情都是在低潮時莫名其妙做出來的,」他說。

從27歲發表第一個劇本《香火》算起,吳念真寫了75部電影劇本,得了5次金馬獎最佳編劇。他參與編劇的《悲情城市》,為台灣拿下第一座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從此成為台灣新電影的靈魂人物。他主持3年的《台灣念真情》,發掘台灣各地的甘草人物,開啟台灣行腳節目風潮。吳念真的台語獨白,至今仍是許多廣告「足感心」的配音。他編導的舞台劇《人間條件》系列,10多年來吸引數十萬觀眾,把舞台劇推入大眾主流市場。

最近由他擔任總監製,籌備3年之久,田調50多鄉鎮、400多人的人文紀實節目《真世代》,2月中開始在公視播出,從年輕製作團隊的眼睛,重新挖掘出困頓時刻,台灣這片土地上支持人們繼續走下去的溫暖力量。

他彷彿隨意掏一段往事,就能生出一齣戲,剜出人心。但他卻自白自己絕大多數是哀傷且平靜的。

比起成功,更想知道怎麼度過失敗

「我朋友常說我看起來很不快樂耶。我也希望我的人生可以專注做一件事啊,我只想安安靜靜做一個人,哪知道過得像個雜貨店!得獎只是30秒的榮耀啦,每天晚上還是廣告想不出來、劇本寫不出來,頭殼抱咧燒。妳說我做完《真世代》高不高興,我晚上還是要繼續想《人間7》啊!」他說。

回頭望,人間本苦。快要70歲的吳念真老覺得,自己容易失敗。

「我做很多事情都覺得,這會失敗。那最慘的狀況是什麼,我再去盡量避免它。我大概是這樣的人。我一聽到人家說要做一個計畫,做了這個計畫就可以怎麼樣,我聽到都會很怕,我這輩子從沒這麼有信心過,」他說。

他演講老愛提醒聽眾,不要去看那些成功者的傳記,因為成功不能複製。只可惜,失敗者又不愛寫書。

「我們最需要的其實是這個,失敗了我怎麼度過」吳念真說。

他的人生猶如102號公路,濱著海、沿著山,艱難上行,一次又一次的轉彎,走向下一個寂寞,走入另一陣滿山秋芒的惆悵。

旁人羨慕他有說不完的故事,但其實,那是來自他太多心中說不出口的劇痛,也來自他天性中特別容易共感旁人的失去。

數度失去至親,用書寫自我療癒

吴念真

小時候,瑞芳礦區常常災變,吳念真常常看到失怙的同學跪著燒紙錢。

「那是我哭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們以為我是替那個叔叔伯伯哭,其實不是,我是為我同學哭。但我也很難解釋。」直到後來讀了趙滋蕃的《半下流社會》,扉頁上那一句「莫為死者流淚,請為生者傷悲」,替他說出了心底話。

他用書寫自我療癒,用故事安放悲傷。

他的父親在62歲那年矽肺晚期,在一個颱風夜從醫院四樓加護病房開窗跳下,結束生命。

他的大弟,開著Mondeo到102公路的最高處,用黃色水管接了廢氣自殺。車頭正對的遠方,能看到火車和遠方的基隆。

吳念真曾在《遺書》這篇散文,寫下他對大弟的感情:

他記得,有一次,爸爸受傷在羅東住院,媽媽在醫院照顧爸爸。兩個小弟小妹因為桌上沒有菜不吃飯,一直哭。當大哥的吳念真突然說,走,我們去遠足!

他背著二弟,大弟背著小妹,帶著只是拌著醬油的飯糰走上山,穿過陰暗的相思樹林,走到102號公路的最高處,可以看見山下的火車,以及火車奔赴的繁華都市。

他跟弟妹們說:「那裡,有大煙囪的是基隆,還有更遠更遠的地方就是台北。以後,長大以後,我們要到那裡賺錢,然後拿錢回來給爸爸媽媽,這樣我們就不會沒錢買菜了。」

他記得這樣說著的自己忽然忍不住流下淚來。

他看到小弟小妹一口一口開心吃著飯糰,而弟弟和他一樣,淚流滿面。
他在去年出版的《念念時光真味》,再度書寫自己面臨親人的死亡。

米粉剛起鍋,電話響,小妹哽咽地說患有重度憂鬱症的大妹燒炭往生。

米粉擱在流理台上,早已經冷了,無論顏色和樣子都像當年擺在爐灶上那一盤,而且四周有同樣的寂靜、同樣的哀傷。

只是當年只想著吃,並不十分理解大人為何沉默的小孩已經老了,他看著那盤冷掉的米粉眼淚止不住地冒了出來,最後他把廚房的門窗關上,因為怕鄰居聽到他斷續的哭聲。

用文字縫補自己,也縫補他人痛楚

曾經,在最無力、最躁鬱的時候,吳念真屢次回到102公路的高處。他只要站在102公路崙頂,閉起眼睛,童年村落中生活的聲響,就會在山谷裡復活,緩緩貼著山坡傳來,直入耳膜。

用文字靜靜縫好在半夜破碎的自己後,吳念真才得以把酸澀的情感,轉譯成感人的作品。因為想起了102號公路在霧中翻飛的芒花,他在《超級大國民》寫下:

霧散了,景物終能清晰看見。但⋯⋯為何都帶著淚水呢?
不知道是天賦,還是後天的練習,吳念真擅於將失去轉化成安慰,悲慟昇華為成長。他說,或許這是因為他從9、10歲起,就開始幫村中不識字的鄰居讀信、寫信。

「後來自己慢慢會走到這條路,也不是沒道理。我一樣是在替別人寫信,只是寫給很多人看,」他說,又回想起村裡條春伯的身教:「知識不是用來牟利,知識是用來奉獻。」

傳承是一種祝福:《真世代》讓新生代放手一搏

而一個上一輩能給下一輩最大的祝福,就是讓他們成為歷史的繼承人。

對吳念真來說,這次製作《真世代》,是重新跟土地連結的臍帶運動,找出發光發熱的小人物。不論是在梨山山上送信的郵差,拿了5張專業駕照、協助老公送貨的越南新住民媽媽,或是台中新社把媽祖當閨蜜、接來家裡住的爐主,都讓觀眾重新發現台灣強韌的生命力。但更重要的是,也讓年輕的編導用自己的眼光發掘台灣,去理解的過程,同時也被理解。

「這社會是屬於年輕人的,」吳念真說,「我是跟我所有的朋友都講,咱們都差不多好死了!世界是屬於他們的,不是我們的,我們的任務完成了。不管這任務完成地是好還是爛,差不多結束了。就應該交給年輕人。」

和《台灣念真情》不同,吳念真這次放手讓年輕製作團隊去現場拍攝,自己往後退了一大步。

「他只要一句,『你這拍出來很像鄉公所的宣導片耶』,導演臉就綠了,」製作《真世代》的台灣數位光訊科技集團新媒體事業部總監陳玉華笑著說。

只要吳念真一給建議,製作團隊就重拍重剪。《媽祖住我家》這一集,劇本就改了12次。長達2年的拍攝過程中,拍攝團隊最感動的是,每位媽媽來跟媽祖上香的各種祈願詞:從女兒生小孩、孫子考試中舉、兒子出門騎機車要安全、丈夫高血壓降不來等等。陳玉華透露吳念真和團隊開會時,講起自己母親和父親吵架的往事,吳念真的母親曾脫口而出:「我三炷香拿起來,從未報過自己的名字。」

「那個時代女性的吞忍,無處可解,只有眼前的媽祖能安靜地聽她訴說委屈。終於,我們團隊明白了,每位父母都需要好好的被理解與呵護,就算現在大家不用擲筊,也要得學著世代溝通,好好地跟對方說說話,」陳玉華說,製作團隊拍攝與神溝通時,也與自己對話。

「有時候我跟他們開會開到最後,我也會想說,幹,會不會到最後都只剩下我的觀點?我也會這樣反省,我也沒有懂得比較多,不必在年輕人面前耍老大,」吳念真說。

從下一代的眼光重新看世界,就生出了信心

吴念真

每個世代有每個世代的苦難,每個世代也有每個世代的風景,他尤其屢屢能從下一代的眼光重新看自己、看世界。

他的獨子吳定謙,和他一樣是劇場編導。有一回,他改編美國劇作家瑪格麗特.埃德森(Margaret Edson)的《妙語》(Wit),由吳定謙再導演為舞台劇《當妳轉身之後》。他丟出劇本後就沒來看排戲,任憑兒子自己找朋友一起完成音樂與布景。

「我去看的時候我嚇一跳,弄得很好,我就轉頭小聲跟我太太說:妳兒子,不錯!幾個年輕人湊在一起,弄出同性戀,還有閻羅王坐電梯下來,我覺得滿有意思啊!」他頗自豪地說。

雖然對自己的人生老是沒把握,對台灣的未來,吳念真倒是很有信心。

「我一直覺得台灣會愈來愈好,我們下一代會比我們強,」他說。

從《光陰的故事》到《戀戀風塵》,從《桂花巷》到《魯冰花》,他寫下的每一個劇本,都像是一封給台灣的情書。從20多年前的《台灣念真情》到《真世代》,讓努力生活的台灣人民,走進你我的景深,得以面對明天的挑戰。

從辦公室的陽台望出去,吳念真可以看到台北的翠墨山巒和玫瑰色的黃昏。最近,他已經很少回到102號公路。人間本苦,道別有時,但只要有了對未來的盼望,懂了溝通與理解,就是懂了人間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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